第五天,黄昏。
废料堆的阴影被拉长,像一只匍匐在地的巨兽,即将吞噬最后的光明。
庄若薇的每一根骨头缝里,都像是被塞满了生锈的铁屑,每一次活动,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就在她意识快要被疲惫吞没时,指尖触到了一块截然不同的碎片。
它不平。
也不圆。
那是一种奇怪的、带着韵律的起伏,比盆壁厚重,却又比胎底轻盈。
她的心跳,猛地漏了一拍。
一个被她刻意死死压在心底的词,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。
底座。
瘸腿李那个疯狂计划的另一半——云纹底座!
她瞬间屏住呼吸,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,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,一点,一点,将那块碎片从层层叠叠的垃圾中抽了出来。
半个巴掌大小。
她扯起满是污垢的衣角,机械地,反复地擦拭。
泥土剥落。
一道繁复而流畅的纹路,在夕阳的余晖下,缓缓显现。
那是一朵卷曲的云头纹。
雕工精湛,带着一股要乘风而去的飘逸动感。
而釉色,是她追寻了一生,刻在骨子里的天青色。
就是它!
汝窑云纹底座!
巨大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恐惧,像两只无形的巨手,一只将她高高抛起,另一只则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,让她无法呼吸。
那个疯子,说的竟然都是真的!
不止有盆。
还有座!
她死死攥紧碎片,云纹雕刻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,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。
她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射向远处工棚的阴影。
瘸腿李还蹲在那儿,一动不动,像一块在黑暗中长出来的、不祥的石头。
一个念头,像闪电般击中了她。
不能给他!
绝不能现在给他!
瘸腿李手里的“奉”字,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,随时都能收紧。
而她手里这块云纹底座,就是她唯一能换来一口喘息,甚至能反过来勒住对方喉咙的筹码!
不能把所有底牌,都交到那个疯子手里。
庄若薇几乎是凭着被逼到绝境的本能,用最快的速度,将那块碎片塞进了裤腿内侧的破洞里。
冰凉的陶瓷紧紧贴住大腿的皮肤。
一个激灵,让她彻底冷静下来。
她低下头,继续在垃圾堆里筛选,动作、神情,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都只是一场幻觉。
可她的心脏,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一声响过一声。
她知道。
从这一刻起,这场要命的赌局,她不再是那个被随意丢弃的筹码。
她也要上桌了。
赌注,是这片云纹。
还有她的命。
……
夜风刮过废铁堆,发出鬼哭般的呜咽。
庄若薇站起身,没有回头,径直走向那片工棚的阴影。
瘸腿李蹲在那儿,像一尊被全世界遗弃的石像。
听到脚步声,他缓缓抬头。
黑暗中,那双眼睛亮得吓人,里面全是压抑不住的疯狂和急切。
“找到了?!”
“‘华’字?!”
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两块生锈的铁板在互相刮擦。
庄若薇在他面前站定,沉默不语。
她伸出手,缓缓摊开。
月光下,一块刻着“奉”字的残片,泛着幽幽的、冰冷的青光。
瘸腿李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如牛,眼中的贪婪化为实质,伸手就要来抓!
“啪!”
一声脆响。
庄若薇的手掌猛然合拢,快如闪电。
瘸腿李的手僵在半空,眼里的贪婪瞬间凝固,随即转为一种被触怒的阴鸷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我问你。”
庄若薇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冷。
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
“废品站!还能他妈的是什么地方!”他压着火,低吼道。
“我再问你。”
庄若薇不理他的暴躁,反而向前踏出一步,几乎贴到他面前,将声音压到最低。
“你是在找宝贝……”
“还是在替人……收尸?”
“收尸”两个字,像两根淬了冰的毒针,狠狠扎进瘸腿李的耳朵里。
他那张扭曲的脸,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
“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!”
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,那条瘸腿让他身形狼狈不堪,差点一头栽倒。
庄若薇发出一声冷笑,再次摊开手掌。
这一次,她的指尖,点在了那块瓷片平滑如镜的断口上。
“这断口。”
“太平了。”
瘸腿李的身体,彻底僵住。
“这不是摔的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柄重锤,一记一记,狠狠砸在瘸腿李的神经上。
“这不是砸的。”
“这是……”
她抬起眼,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,一寸寸剖开他最后的伪装。
“……切开的。”
“金刚钻的钻头,兑着水,为了防止釉面崩裂,还沿着天然的开片纹路,一点,一点,慢慢地切。”
“这种手法,有一种独特的收刀痕,像鱼的尾巴。我爷爷的独门手艺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到可怕。
“你告诉我,谁会这么对待一件传世国宝?”
“这不是寻宝!”
她向前再度逼近,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血腥味。
“这是分尸!”
瘸腿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。
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。
恐惧。
一种早已被刻进他骨头里,浸入他灵魂深处的,纯粹的恐惧。
他死死地盯着庄若薇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他以为固若金汤的秘密,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,只用了短短五天,就用一双白嫩的手,从垃圾堆里,把它活生生地刨了出来!
“说!”庄若薇厉声喝道,“‘奉’‘华’分离,盆座两处!这不是意外,是人祸!你到底是谁的人?!”
“我不是谁的人!”
瘸腿李终于彻底崩溃了,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低吼,双手痛苦地抱住头。
“我谁的人都不是!”
他猛地抬头,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是濒临绝境的疯狂。
“你以为这是宝藏?这是他妈的催命符!”
他指着自己那条扭曲变形的瘸腿,声音凄厉到变了调。
“六年前!我这条腿,就是为了它断的!我只想从他们手里抢一片!就他妈的一片!连一片都不给我!”
“他们打断我的腿,就像踩死一只蚂蚁!然后,让我守着这个坟场!守着他们不要的垃圾!”
庄若薇的心脏,猛地一缩。
“他们?不是王大军吗”
“王大军只是条狗”瘸腿李的声音在剧烈地发抖,那是源于记忆深处的战栗,“我不知道他们是谁!他们做事,不留活口!只留代号!”
他抬起头,用尽全身的力气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“十……翼!”
这两个字,像一道阴冷的魔咒,让周围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。
“十翼,又是这个名字……”庄若薇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,疯狂地爬上头皮。
“他们拿走了最核心的东西,把这些他们眼里的‘垃圾’扔在这里。”瘸腿李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,“他们说,这不是碗,是一把‘钥匙’。我他妈连给他们当狗都不配,我只是个看垃圾的!”
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,颓然坐倒在地,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机油,流下两道黑色的印子。
“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,烂死在这里。直到你出现。”
他抬起头,用一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,死死盯住庄若薇。
“你的眼力,你的手……你不是一般人!你是我翻盘唯一的机会!唯一的活路!”
庄若薇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。
肢解国宝。
神秘的“钥匙”。
恐怖如魔鬼的“十翼”。
这个局,水深不见底,底下全是吃人的怪物。
而她,已经被卷进了最中心的漩涡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,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。
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问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遍体生寒的问题。
“金刚钻水切,收刀痕如鱼尾。”
她的目光像一根探针,要扎进瘸腿李的灵魂最深处。
“这手艺,活着的就三个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捏紧了手里的碎片,那块她唯一可以用来反抗的筹码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“告诉我。”
“‘十翼’里面,有我爷爷吗?”